自娱自乐,拒绝教育,虚心接受,绝不改正

《道友对不起》②①(易聂/云风)

②①


易风醒转之时岁迟天暮,正近黄昏,舟入归墟。风云二人皆在木犹龙之上,抵膝并肩,对坐言语。素衣尊主拧眉一咳。师弟转头近前,欲来嘘寒问暖,一讲断情居之事,要提仇雠二字。


师弟茫然:“易,咳,小风,你之前所说‘为我报仇了’,莫非我曾与赤火教有甚龃龉?”


易风垂眼:“没有。我伤得昏沉,看错了。”


素衣尊主不肯再提。聂风亦未多去追问,翻手将一玉骨小扇袖入掌中,递在易风跟前:“神夺已叫绝心带回赤火教。他留话说大恩改日再谢。这柄昆仑扇可物归原主了。”


易风咬牙:“你说物归原主?说得好——”归墟之主怫然一笑。言端语端,愈转凄恻:“物归原主,好一个物归原主。聂风,这副皮囊我也该还与你了。赤雪虽死,但她所留朱果金符能助我再施移魂之术。此后,聂风——”


易风一顿又道:“有一事我需得话与你知晓。”


一行再往崖渊之畔勾符划阵,藉追凤之阵,倚三清之气,以朱果为祭,求一番造化天人。此回到底术成。抵返赌坊之时,嫣翠已将茶点糕团备下。赤衣尊主捧盏半晌,斟酌一二,一叹:“聂风,前些时日你曾问我托月阁之事。”


师弟颔首:“不错。”


易风缓道:“之前我不与你讲,怕你三魄惊动,坏了移魂之事。如今我所提,一字一句,你需得听清楚了。建木无恙,昆仑仍在,鹤七期重返托月之阁,但——”


——云千嶂圆寂了。


聂风一怔。愣罢忽笑:“小风你又来骗我。云千嶂上师一番生息蓊郁、魂脉蓬勃,怎可圆寂了。纵然身处归墟,我亦能探知其——”


师弟霍然语塞——聂风眉目轻软、神容甚暖,又拥素裳鹤氅、衬其烟尘少染、锋芒无犯,现下甫地噤话,省悟何事,一下抹开眸底哀恻之色:“莫,莫非——”


步惊云忽道:“云千嶂斫足成根、剔骨做枝、以身为柱,撑天托地、孤伫都广,共建木魂脉相融了。”


易风讶然一觑师兄:“不错。聂风你可观三界魂识、能探六方灵窍。你灵识之中所见云千嶂,已非云千嶂其人。当宿俞低眉以怨煞之气浊染建木,重伤云千嶂及鹤七期一行。赖你轻生用命、移魂换魄,为托月阁讨来一丝转圜。可惜建木受创太重,云千嶂诵尽莲华万卷亦挽之无回。建木一倾,则水患没顶、山河倒悬。”


聂风哑声道:“此后便要饿殍遍地、生灵涂炭。他不忍看,是不是?”


易风颔首道:“是。”


师弟惊闻云氏上师之殁,一时七情上脸,颦眉敛唇、咬牙憋泣,忆及相见之初、临别之语,到底凄怆,泫然又道:“他说慈航未渡苦海,人间尚有魍魉在,他,他不敢成佛。”


步惊云见之欲劝,近前一握师弟——指尖霞劲氤氲,以丝以缕、如雨细细,缠入聂风腕间——温声缓道:“从前师父与我讲起一桩佛事。说一僧人入世见百千之劫,为众生不惜身命,剥皮为纸、折骨为笔、以血为墨,求佛偈一则,遂得天雨众花、叶出法音,”师兄一世提掌拽剑,行于补天浴日、砺山带河之间,现下这般语软言低,来为师弟解愁:“云千嶂向来无飞升之意,欲以慈心正念去救难济苦,风师弟不必为他太过伤心。”


易风硬声道:“云氏和尚求仁得仁,又何怨。”


师弟怆然道:“那日霜石之上所示诗谶——遥怜故洞桃花烂,云水孤僧未曾归,果然是他么?”


赤衣尊主道:“是。”


话毕招荆奴入堂。淄衣汉子得令,捧一锡杖恭谨近前。易风一指红漆盘子之上降魔杖:“此杖为云千嶂遗物,唤作紫金藜,乃大衍佛门至宝。他托鹤七期带话与你,聂风,望你能将紫金藜带去武家天下,交与武论尊。我本待替你归还此杖,但鹤七期一再与我说,云千嶂唯一遗愿,无他,便是要你携此杖前去。”


易风续道:“鹤七期说,‘云上师讲,只要风小公子携此杖前往武家天下。武论尊一看便懂。’倒也不晓得他打的哪门子机锋,”赤衣尊主面现忧难之色,一望师弟:“聂风,你,武家天下虽比赤火学宫光明正大不少,但到底为封仙四派之一,你此番前去,好生提防,万事小心。”


聂风应道:“好。”


——到底为甚要好生提防、万事小心?


后一句聂风不提。赤衣尊主搁盏又道:“它为中州四瑞之一,一入江湖太过乍眼,”易风抬掌往师弟鬓边一拂,顷刻将一尾麒麟——碧鳞金瞳,三寸大小——团入手底。祥瑞眠罢方醒,于其掌指之间呲牙咧嘴、喋喋未休,讲欲共风同往,去搅扰山河、破石惊天。赤衣尊主闻之抿唇,续道:“易惹仇雠觊觎、引祸上身,反倒不好,便叫它暂留赌坊之中罢。”


数宿之后木犹龙南离北去,舟行三千里,涉寒川云壤,一入望诸。城起连廊楼榭于蓬瀛之间,为灵脉蓊郁之所。其内俗仙杂居,民多敬神向道,逢四时八节,焚膏燃脂、烟云蔽日,共天地久长。


木犹龙转泊楼外。风云移船就岸。入城之时,正吴山烟冷、衣薄水寒,又暮雨催归、火灯零乱。二人择一酒肆歇脚。奈何门扉叩过三五回,却无应答。师兄弟十分迷蒙。一皂袍小厮拎壶子,打从马厩处转出,歉然拱手:“两位道长要住店?”


师弟颔首:“劳烦了。”


小厮一面摸索门上斗大铜锁,低叹:“现下城内祸乱。我小本经营,也就您二位是提刀挂剑的道长,我才敢留。”


聂风一愣:“祸乱?望诸得武家天下垂顾,为一方仙山福地,怎会横生祸乱?”


小厮又叹:“道长说的没错。这武家为封仙四派之一,自然气魄非凡、福泽延绵。望诸得其护持,从来晋宁。可是,唉,就这几月吧,出了件怪事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倒也离奇,搞得人人自危。这玄牝大祝将近,也不知武家道长管是不管。”


步惊云拧眉:“玄牝大祝?”


小厮瞪眼:“两位道长不晓得?”


聂风轻笑:“我二人久匿山中,不晓得中州这许多故事。”


小厮遂道:“我世居于此,对这雍若山之上武家天下倒还晓得一二。据传这武氏一脉贵为瑞兽玄武之后,古来便有颂天祈神、奏以大祝一番习俗。后武家成中州四派之一,几多游道散仙欲拜入山门,武氏老祖就定下一条规矩。”


小厮吞一口茶,续道:“雍若山之后有一处上古玄境,其内百兽杂生、凶险异常。欲入武氏山门之人,皆要进山猎兽。谁能在大祝结束之前得七级兽丹,祭于武氏玄武坛之内,便可如愿以偿,成武家门生。”


师弟道:“小兄弟果然对武家天下熟稔得很。不过我与我师兄来此,是要寻武论尊少主。”


小厮挠头:“那您来得十分不巧。这玄牝大祝乃武氏极要紧一桩事,今宿亥时起坛,雍若山上下一封,连鸟都飞不进去,更别说去见武家少主。两位要寻武论尊少主,怕得待到十日之后,祝罢开山。不过——”小厮眼眸一转,又道:“道长若得了武家丹函,取道玄境,入雍若山,也不是不成了。”


聂风又怔:“丹函——”


聂风忽地噤话。师兄抬袖一拂红漆板扉。门户大敞之下,三五高冠之人贯入堂来。为首一紫衫道士四围一顾,沉声开口:“玄牝大祝便在今时,道友可以请了。”


话毕提掌虚点一推。顷刻两笺朱纸现于风云案前。其上描龙绘凤,又以金粉书成四字——廿二、廿三。师兄弟一愣。紫衫道士见之面露冷色:“丹函既现,二位为何不接?”


师弟懵懂去取。紫衫道士又道:“执此丹函,进玄境、屠丹兽、祭玄武,二位仔细了。”


说罢宽袖一翻,行去无踪。小厮咧嘴:“您瞧,刚说丹函,丹函便来了。”


步惊云抿唇:“我二人不为玄牝大祝而来,那道士为何莫名与我丹函?”


小厮又笑:“这您就不晓得了。旬月以来入望诸之人数以千百记,全为修道之人。武家今宿为望诸之内一众道长派发丹函,至于去与不去、取不取得兽丹、可否留得命在,全看您自己造化了。”


聂风听罢颔首:“既然如此,云师兄,你我走一趟罢——”师弟一顿又道:“方才小兄弟所言‘祸乱’究竟何事?”


小厮扯袖拧袂踟蹰一二,缓道:“这个,说起来倒也不是大事。只不过连日以来,望诸城东河西的那几片坟头,咳,新葬旧埋的死人,都,都——”


步惊云沉声道:“都如何?”


小厮撇嘴:“都一夜之间被剃光了头发。”


师弟:“……”


风云潦草赶至雍若山阴。一入玄境,所见之景,高天孤月、岫云料峭,直飞崖渊。其间交交牙牙、横斜棱砺,四围俱峻、皆为石铁。夹道草木无生、万籁沉寂。阶前青磐斗大,又杂朱白之腥赤,骨肉之伶仃。循阶而上,似登血途。


风云御剑疾掠半宿,零星逢见一二道士,皆面青目紫、容色怫然。聂风迟疑:“此地死气氤氲,生息全无,当真不似丹兽繁衍之所,”言语之间二人转过一方长峡,于谷坳之末见一浮屠。师弟望之欢喜:“云师兄,看样子你我已至玄境出口。”


二人于坳口摁下绝世。时逾三更,正鸦凄泉冷、素雪连襟,又烟水灭没、影幢未定。三两高冠道士凝立塔下,垂首无话。聂风拱手为礼,抬头欲言,却又一怔。道士脚尖去地半寸。足下歪斜扭出一缕赤痕,透入泥尘。师兄见之要愣,半步骤转,顷刻将师弟护于身后。


步惊云横剑一挑高冠道士,叫其伶仃旋过头来。浮屠之上云沉月现、琉璃青碧,漏出一星万点、华光宛转,映开五窍皆损、骨肉俱无一纸皮囊。颈下横三寸银丝,细细吊于佛塔飞檐之上。师兄将之端详一二:“风师弟,这几人新死未久,骨肉精血都被吸食干净,就剩下一张皮了。”


聂风沉吟:“莫非是遇见境中孽兽,遭此大难——”师弟抬袖一拂,顷刻叫三两皮囊化作烟散。自青袍之下飘出一双丹函,上书百三二、百三四六字。聂风轻叹:“云师兄,此兽凶厉,任其纵横玄境,怕又伤无辜,不能不管。”


遂向玄境晦冥之处行。一兜两转、三停四拐之间风云探至一方矮丘前。师弟抬眼一望,见长泽平野、泉壑澄川,如镜新磨、映月成璧,与前番大千之坏、血火之灾全然两样。师弟拧眉。师兄忽地噤声一嘘,遥指矮丘之畔、岩隙之间,灯烛数点,浸漫于地。一二襟袂袅娜行去,转又无踪。


聂风轻道:“云师兄,那岩壁之后别有洞天,我们去看看。”


师兄弟掠近丘峦,摸索一二,于一岩畔觑见半方矮阶,正待细察,忽闻嚎叫尖啸之声雷奔电走、崩山立海而来。腥膻之气蒙头盖脸、横劈直下。步惊云疾翻绝世,长剑一荡,顷刻破尽煞意如雪似刀。


师兄一缓霜眉冷目、唇薄鬓素,徐徐道:“风师弟,此处大抵为它的巢穴。事不宜迟,你先下去看看是否有生返之人,”步惊云慢语低言、高抬轻放一提,将天雠地劫、九厄六灾一番嶙峋之事几字话定:“待我斩了它便来。不必叫你脏手。”


聂风颔首应过,循阶而下数十步,一寸血锈之尘及袂衔裳,浊染前襟。师弟又行半里见余,愈觉棘岩错杂、秽污绕鼻。好歹行至窟底,聂风眼目豁然一敞,四顾去望。连崖横亘、列壁如扇之下一川涸泽,映壁前残火半盏,皆成朱紫。三五尸骨横斜于侧,兀若朽木、相缠拥溃。


师弟近前几丈。一人赤足散发、衣袂涴然,自苔壁之后探出身来,拿眼一觑聂风,将其端详良久,忽地开口。声出如玉,莺试燕啼,一字一刻,混无一丝破笛之意。


——你,也要来与我双修么?


师弟懵懂:“……姑娘何意?”


散发之人忽道:“我,我,小武。”


其落拓至此,恐叫孽兽擒缚数宿,吊命一夕、求生无门,挣至神魂昏聩、字句涴然。聂风闻之颦眉抿唇,面现戚然,轻声又道:“姑娘莫怕,凶兽现下当丧于师兄剑下,再不能伤你了。”


话毕一褪鹤氅,将之递上,又扯襟袖与她裹足,温言续道:“此处寒凉,姑娘先将袍子披上,我这便带你出去。”


岩壁之上烛摇影乱、云重烟繁。师弟立于其下,衣皤裳浅、眉鬓皆素,犹似北客南离、雪窖远归。奈何聂风为其呵伤祛痛之时,语暖声慢、笑眼千千,一下拂开窟底寒峭之意、池畔朱赤难平,忽地现出几番水软山温、劫灰无染——譬如神佛拈花、含睇善乐,又来顾盼众生,往海市楼头垂手为人,与世谛情尘再一笔勾连。


小武迷蒙又道:“我,我,带我走,带我出去。”


师弟软道:“自然——”


一言未尽,聂风骤觉襟口一动,潦草垂眼。霜石之上丹紫交竞、缓移慢书,又现诗谶半截。师弟未解其意,望之拧眉。


——君为仙体,吾为枯骨,命也命也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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