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虎门之罗刹新传
①
一语成谶。
三皇于罗刹道场一战惨败。洪东废功;小龙强运白骨阴爪,损及五内,尚于榻上沉眠将息;他石黑龙幸得金钟罩护体,未曾伤得大碍,也赖小虎要紧关头拖残病之躯为他横挡下邪神致命一击。
石黑龙坐榻边一挠头,瞅猫仔身上长管子短管子。心脉监视器滴滴作响。小虎昏迷已达七宿,尚未捱过危险期,仍得靠呼吸机吊命。连圣手明镜都讲前途未解。三当家愣了吧唧把他端详良久,莫名一笑:“你该醒得最迟,否则看见洪老先生那副情状,你又要难过许久——”
话至此处,黑龙垂眉握定小虎左手,翻来覆去地摩挲猫仔掌中薄茧:“可我又希望你顷刻便清醒过来。你这样奄奄一息,叫我看着十分难过。你若早些起床,我请你吃中华街的莲蓉包子,好不好,小虎?”
呼吸机滴得一声磬。
三当家低叹良久,替猫仔将褥子塞妥帖,起身掠在廊下。才轻巧阖门,阶上已哒哒哒赶过来一人。小虎母亲——媚娘。石黑龙忙上前拱手:“媚姨。”
媚娘转头望他,见金发青年衣散鬓乱,眼底赤红,倒也晓得他因甚憔悴至此,只垂眉应过:“又来探望小虎?我听伏虎说小龙快醒了,他俩兄弟同心,所以想来看看小虎他——”
蓦地仓惶噤声,再不响。两人俱心事别怀,草草见罢辞别。
小龙将苏未醒之时,魂魄犹入梦里,仍见罗刹道场污秽荒浊。邪神跋扈飞扬立于殿上,睥睨而下。黑龙一身青绿梵音流转离散,煌煌欲坠。他无暇去顾,只以半生九阴神脉催动白骨厉爪,勾往邪神颈后。
风雷四起之间大千俱坏,劫火洞然。蓦地一人从殿旁急蹿而至,眨巴眨巴杏眼儿欣然望他,面上容色犹自天真。俊也俊朗,俏亦俏极。
他唤:“大哥。”
小龙一时惊得魂飞魄散,目眦尽裂,只仓惶敛步撤劲,强扭半寸。九阴爪势堪堪掠过青年衣袂。小龙运掌如风,半招将人揽近,要护在身后:“小虎!你怎么——”
话未尽时,觑得猫仔于怀中渐愈瘫软下去。耳鼻五窍血色四溢之处,腥赤绽然,一下染透小龙前襟,显见早伤至极楚。小龙一颤,以掌贴伏上小虎背脊,要吐劲为他养息。怎料真气一入体时,却似泥丸坠海,难觅影踪。
小虎脉搏鼓得絮乱,借势倚他胸口,蹙眉抿唇,忍伤捱痛。半晌气若游丝只讲:“大哥——”青年低咳一下:“大哥,我要死了。”
不会!三两字潦草砸在耳畔,锐得刀似,已将小龙捅得撕心裂肺。掌底霞劲催得更促,一时不管不顾舍尽修为,替他渡气疗伤。青年不吭不响,伏他怀中疼得轻颤,又讲。含混之处,伶仃言语自半喉新血中零落下来:“大,大哥,我有点怕。”
“不,不怕,”小龙哆嗦将他搂得更紧,仓惶之处却见猫仔眼角眉梢得甚淋漓。他扯袖缓拭,揩下涕血驳杂。哄他,小龙温言软语哄他,用破一生心哄他:“不怕,小虎乖,小虎不怕,大哥在这里,大哥护着你,大哥绝不叫任何人伤害——”
言未及罢,小虎五指本自抵在二当家襟口,一瞬再无以为继,怆然垂坠而下。小龙见状耳畔嗡然一响,叫甚噬破神魂,惊得天地已也潦草远去,徒留他一人头南橼北地孤零零兀自沉寂。
——小虎!!
小龙打从榻上惊起之时,眼底水泽未干。玉儿于旁顾望过来。容色沉郁至极。小龙却无心理会佳人,只紧巴巴趿鞋披衣,踉跄跌在屋外。怎料未及多行半寸,已叫一人狠命拽住。
小龙懵懂转头。一巴掌重重劈脸而来。王伏虎骤地发难,扇得二当家满眼星花,后跌几步,扶住栏杆才勉强站定。小龙大觉不祥,只仓惶去唤:“爹?”
王伏虎咬牙:“你如此意气用事,执意去闯罗刹道场。你是想害你兄弟为你陪葬!?那你现在有机会了!!!”
小虎!?
小龙倚栏轻颤:“爹,爹小虎他——”
王伏虎拧眉:“没死——”
可没待二当家眉上一敞,他爹又砸下后半句:“但已离死不远了。”
将晚饭时众人未见小龙。玉儿稀奇去寻。小佩摸一双碗筷递过来:“玉儿姐姐不用担心,晚些小龙哥就回来了。”
姑娘一愣:“我还是去找找他。”
黑龙一旁布菜,闻言只摇头:“玉姑娘不必担忧。小龙遇见不顺心的事,就喜欢避人独处,我们已习惯了。平时只小虎能劝得回他,可——”
大抵话起龙虎门一众伤心之事,也十足踩在自个儿七寸之上,黑龙眉目一沉,蓦地噤话,扭头往厨房走:“我去替媚姨端汤。”
玉儿不吭不响,只向厅外行。果然在小虎房外撞见二当家。小龙蔫了吧唧团坐阶上,一手经不经心去掰庭前新叶。神容涣散之处,约莫心事如水,蓦地抿唇又笑。
小龙因年少颠沛之故,积仇积恨,平素惯背灯瞒人,言笑甚罕。现下一乐,譬似拨云见月,石破天开。此番境况连玉儿也未曾见过,又怔,缓步行上前去,往小龙身畔一坐:“在想什么?”
小龙眉也未抬,只垂眼盘玩手中一寸青枝。良久才磕出三字:“想小虎。我在香港初见他时,尚不晓得我俩有血脉兄弟之亲。只看他一身手段凌厉,凿凿言说正义,与人去抢包山。”
玉儿没懂:“抢包山?”
小龙没去搭茬,仍自顾自地讲:“赢当然赢的,却因此误得罗刹凶令,惹杀生祸起。我受从前大哥之命前往铜锣湾夺宝。他以一敌十,悍勇无匹,可终究伤疲熬煎,叫我擒下。大哥要杀他,我,我自然十分地舍不得,以身护他。索性警察及时赶到,将我俩人送去医院救治。”
“我血型稀有,命吊一夕。小虎为我献血,救我于水火。他以身上玉佩共我相认,但我当时恨我爹抛妻弃子,更怨媚姨坏我家庭,夺我父亲,叫我娘伶仃飘零,终至殁亡。当日寺中,他叫我大哥,我却上去揍他一拳。”
唐装青年闻讯奔去见他。古寺之中兵匪相磬,风日驳杂,殿外几树平芜如雪。猫仔立于其下,任青枝横斜他衣袂婆娑,只眨巴眨巴杏眼儿顾望过来,朗朗声笑着唤一句大哥。
只此二字,可叫九天十地,六界神佛亦得惊动。是以于那一瞬,他已输得无可再输。
话至此处,小龙摇头又笑:“他叫我揍得鼻青脸肿,却死缠不放。终究将我劝下,又与王大伯为我戒瘾疗伤。我当时只觉欠他大恩,非得要抵命以偿。可后来共他相处日久,才觉得我与小虎一世兄弟,绝非半句恩怨尽了可话得完的。”
玉儿愣生生顾望过来:“原来你和小虎还有这段因缘。小龙——”姑娘温声唤他:“小虎的事,你不要太过自责。他一直吉人天相。我见龙虎门上下亦十分着紧他。他向来都不会辜负你等兄弟。尤其黑龙他,他和小虎关系很好?”
——我近来三番五次见他坐小虎榻边闷头垂泣。
后边这话玉儿莫名未讲。二当家闻言一愣,至此才扭头来看姑娘:“黑龙?”小龙眉色陡然沉落,一抿唇。大抵此节十分地不好提,二当家只把它囫囵掠将过去:“我不清楚。玉儿,你先去吃饭吧,我,我再坐这陪小虎一会儿。”
小龙拨拉一下,将尾儿纺织娘轻巧弹在地上,惹它虫虫脚脚地叫唤起来。小龙一听就笑:“小虎从小避世,生于山衢野村之间,喜欢鸟鸣虫吟,鸡犬相闻,向来受不太了静的。”
小虎,大哥宠你啊。
玉儿闻言无话,依他自去。
三两日促促又过。小虎非但未见转好,反倒经脉搏动愈加衰微。呼吸一宿弱过一宿。两皇左右束手无策,仓惶之处更染得衣衫涴然,如梦呓语。黑龙扎根小虎榻畔,浑噩不知话甚。小龙倒不入屋,只蹲廊前拨拉虫儿。
鸣声雨落。
白莲圣上入门之时,撞见的便是此番混沌境况。月仙儿打从东方无敌身后一掠而出,含泪掩涕只往小虎身上扑。石黑龙懵懂将金发姑娘端详半晌,又木愣愣去拽:“你别压着他,小虎要疼的!”
龙虎门一窄闾矮巷得东方无敌亲临。到底曾为故臣旧主,王伏虎胡媚娘一见皆惊,仓惶于堂前跪定。白莲圣上话亦无多,只抬手:“我今日来,便是来救王小虎的。”
龙虎门众兄弟一听大喜。倒也识得白莲手段,晓得经他援手,猫仔定然性命无虞。只王小鹰反应极快,半步上前为揖:“不知白莲圣上的条件是什么?”
“问得好,”白莲圣上轻哂:“我要王小虎下嫁白莲。”
韦陀闻言额角一青:“你这是要纳小虎为婿,迎娶公主,入赘白莲教!?绝无可能!”
白莲圣上未嗔他无礼之罪,只垂眉笑:“你们答应便也罢了,你们若不答应,”言语之间东方无敌容色陡凉。他积威甚重。煞气凝而不发时已沉得如山如海,而今一怒,当真流血漂橹,天下缟素,一时骇得群英俱提刀挂剑。白莲见状又讲:“你们若不答应吧,我现在便去将王小虎毙于掌下,免他苟延残喘于病榻上受苦。他死可以,但得必须要死在我手中!月圣使,月圣母,你二位意下如何?”
究竟事已至此,檐压人低。王伏虎转圜无力,更别无他法,只得往东方无敌座前一跪:“谢圣上隆恩。”
东方无敌颔首:“事不宜迟,带我去领人。”
王伏虎恐两皇对此异议颇重,一下共白莲圣上冲撞起来,怕小虎神仙难救。怎料奔至廊下,却见双龙垂眉往廊下立定。话也无多。东方无敌携人,打从里屋一掠在外,立定檐牙之上,矜傲视下。月仙儿捡过半包细软抢出门来,共两人辞行。
小龙嗫嚅半晌,抬头去望白莲圣上。怀中猫仔唇苍容素,眠仍未醒。一时胸中万辞,全无一字可解忧,索性噤话不言。黑龙抿唇亦不响。月仙儿见状一叹:“你们放心好了,华圣手为小虎干爹,医他定然尽心竭力。况且,况且圣上待小虎面冷心热,绝不会伤他。”
话毕共白莲御风行去。
小虎于软榻上醒转之时,侧畔无人,案旁红烛正高烧。猫仔浑身无恙,直觉腿劲更胜从前。他虽不明就里,但也晓得此处绝非龙虎门,未敢久留,潦草蹿在殿中,趿鞋哒哒向外抢掠。一拐跌入廊下。楼西夕月半斜,映淮上船舫无灯,藕荷将眠。
猫仔一挣。此番风月盛景他倒也还识得,为白莲教亭山一隅。小虎正临风懵懂,身后一人缓步踱上前来,挑眉低笑:“怎么?刚醒就要走?你龙虎门自诩仁义之师,这般不识知恩图报,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。”
猫仔杏眼儿轻转一觑,撞见东方无敌秉烛执火,顾望过来,又怔:“是我爹求你救我的?他答应了什么?”
白莲圣上一扯肩头裘袄,潦草抛掷在小虎手中:“你大病初愈,穿上。”
猫仔立那一寸未动,不受:“你到底叫我爹允下了什么?”
东方无敌叫他劈头盖脸拂却好意,不怒,只三两步踱上前。他来得虽缓,可足下参差妙至颠毫。小虎见状退避,怎料莫名团身将自个儿递在白莲怀中。猫仔但觉肩头一重,裘袄已叫东方无敌为他披上。
小虎拧眉。东方无敌摁他未松,非得要来凭肩共月地附庸此夜风雅。猫仔猜不透就里,索性由他。良久白莲圣上才讲:“你爹已将你嫁与白莲。”
哈!?
猫仔一听顿觉荒唐,无由失笑:“嫁娶需得男欢女爱。白莲公主年纪尚幼,不解其中情味。男孩子没见过几个,你要替她擅作主张?”
白莲闻言也笑,垂眉将猫仔上下端详半晌:“不解其中情味。讲得好,王小虎,我说嫁与白莲,”东方无敌蓦地抬手捉住小虎下巴,俯身挨蹭过去,于他唇角轻吻一哂:“这个白莲,绝非白莲公主,而是我白莲圣上!”
哈!???
倒还是猫仔涵养好,才没把疯子两字甩脱口去,只敛过几步:“不知所谓,”小虎又拧眉:“你若是想以此胁迫龙虎门为你效命,趁早收了这份心。”
东方无敌一挑眉:“胁迫龙虎门为我效命?你门中个个倒是好人,可惜能打得没几个,又迂又笨,我要来何用?”
白莲几字呛得小虎一噎,也懒得再共他搭茬,扭头便走。东方无敌立池畔一笑,缓来袖手:“你走去哪里?”
猫仔不响。白莲讲:“你与月仙儿别离久,不想见见她?”
小虎一愣: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东方无敌垂眉去看掌中烛花一烨长:“我白莲教中有一蛊师,端得机巧无双。近月研习一物,唤做同身蛊。同身之谓,同心同德,同生同死。月仙儿体恤圣心,甘愿试药。王小虎——”白莲圣上转眸一笑:“你猜,这子蛊叫朕放在了谁身上?”
猫仔一听怒得睚眦尽裂,顷刻腾身而起,凌空旋衣提足。一势神龙甩尾夺往东方前襟。倘在平日,猫仔九阳腿劲重逾天地,饶是白莲圣主亦得暂避其锋,奈何现下大病方愈,正龙困浅滩,褪鳞断爪,一下叫人握住踝处,捏上七寸,转圜不得。
白莲轻笑:“好腿功,不过嘛——”东方无敌一瞬并指捺在猫仔襟前。手中乌紫之气凝却不发:“你这身九阳神功尚是你爹从我教习去的,可惜未及十阳境界。王小虎,这一式璇玑指下去,于你无碍,只月仙儿一千娇百媚的姑娘,却不知还活不活得了。”
猫仔闻言投鼠忌器,忡怔之下立定未动。东方无敌拽他脚踝,一探两抚隔衫摸至小虎腿根。猫仔平素嗜武成痴,到底未曾深解男女情爱之事,叫人一撩之下已愣神当场,把杏眼儿瞪老大,顾望过去,磕出两字:“干嘛?”
猫仔本自峻烈如刀,奈何生就明眸杏眼,俊当然俊,俏也俏极。再把半生杀伐蹙在眉峰,连言笑亦成英气,犯起蒙起来,倒似三春花事乱襟。烛烨于他眸底潋滟一尾星,迷离之中亦见繁艳之意,叫人十分地驳折他不得。
白莲无奈只笑,撒手:“怪不得华圣手如此看重你,果然好腿,”东方无敌又一哼:“王小虎,白莲教中随你来去。但你要走?少不得有人拦你,到时磕碰起来,伤及月仙儿,你莫怪我无情。”
猫仔撇嘴:“你本自无情,还有什么怪不怪的?”
往后猫仔于教中捱得几宿,逃又不成,走又不脱,更恐门中一众亲故终日挂心,遂于月堡寻上仙儿,欲托姑娘代捎音信。将午饭罢,小虎七兜八拐赶至地头。到得不巧,仙儿正于亭中软榻上沉眠将歇。
猫仔不舍扰她清梦,索性立廊下相候。未几身后一人踱步上唤他:“王小虎!?”
小虎转头一看,拱手也笑:“金将军。”
从前龙虎门共白莲教砥砺之时,三皇曾误闯金塔寺,共金将军得一面之缘。其人风度如海弥天,又谦和识礼,更叫一众英杰心存好感。而今再见,倒是金将军讶然更盛:“王小虎,你怎么在这?”
猫仔一叹:“我来找月仙儿。”
遂将来意一一二二话与金将军听闻,至末小虎苦笑:“我怕我爹娘担心太过。”
金将军颔首:“若是这等小事,我亦可代劳。况且圣上他——”金将军本为上代白莲圣主之子,为免惹杀身之祸,才投往金圣老门下韬光养晦,更晓得东方无敌怎么个天心如晦的脾气:“况且你共月仙儿交好,圣上是晓得的,如今非常时期,他又怎会不提防月仙儿,只怕姑娘近日离教不易。”
到底金将军讲得在理,小虎踟蹰半晌,一拱手:“那便有劳了。”
金将军亦不负所托,当晚辞别金塔寺,抵得龙虎门之时,才将将入夜。可门中火冷灯清,全无港九大派一番繁盛情状。金将军晓得事难善了,仓惶上前叩门,奈何于中宵风露之中凝立半晌,亦不见谁人来应。
金将军叹声得罪,一掌破门而入,潦草向堂前抢掠。沿途所见草木折摧,山石崩裂,及至正殿。桌翻椅倒,盏倾杯碎,龙虎匾上三痕爪印入木几分。其中情状涂炭之处,已非言语所能话尽。
幸甚未见龙虎二皇尸骨遗存。金将军潦草向廊后兜转一圈,只撞得四小将残躯,亦不曾寻得半分人声。龙虎门遭此天雠,金将军不敢久留,连夜星程抵返教中,找王小虎叙得此节。
猫仔听闻之下已煞得容色素白,不管不顾往外奔。他满面风急雨骤,霜雷怒起,到底骇人得紧,打从金塔寺赶至白莲圣堂,一途十壁九进,五廊八桥,所遇教众不敢拦阻。小虎闷头昏脑掠至山门下马石旁,一人长褂白衣于侧临风而立。
他讲:“王小虎。”
猫仔转眸去望。杏眼儿中焚炽之火将盛未衰,愈加炙灼:“你要拦我?”
东方无敌垂眉一笑:“我若要拦你,你今日便连金塔寺亦走不脱去。”
小虎无话。白莲抬袖一拂,将个红漆绸面小匣子掷在猫仔手中:“这个你且拿去。”
猫仔低头去看。匣中所敛亦非他物,十片万年参王而已。风雷曾于金鹏手上购得三枚。依参帮少主所言,此药乃旷世稀珍,于武者催功养气亦得奇效,为麒麟滴血所生,长于千丈雪岭之巅。一克倾城难买。
小虎拧眉不受,转手将匣子搁于镇山兽旁,扭身便走。奈何才拾得三两台阶而下。铜铁圣老已于道上立定,摆明车马要共他不对付来。
东方无敌躬身拾起药匣,一摆手:“王小虎,你拿,你走。不拿,你胜过铜铁圣老再走。”
猫仔紧赶慢赶抵得龙虎门时,天已将晓。门内人去楼空,徒余几截残山剩水,败烛烬灯。小虎咬牙一抚龙虎匾上爪痕,顷刻叫百年梨木平整如昔。青年拎了个断腿儿凳坐堂下,委屈巴巴愣神半晌。
他本以为此番龙虎门劫祸乃罗刹教所为,但于堂中细查之下,左右全无易筋经之劲。便连匾上刻痕亦不似人爪。情状迷蒙至斯,猫仔损亲死友,愈加挂心门中英杰安危,一时进退失据,无措起来,殷殷却要垂泪。
蓦地一缕指风扫过颊畔。小虎依声去望,却见三寸素纸叫人钉入画壁之内。绢上几字——三更白门池。
白门池处港九近郊。前朝年成不好,民多枉死。左右无敛葬之处,政府便遣人将遗骨拾捡至白门池,一炬成灰,又遣和尚慈悲度化。奈何魂重怨浓,小沙弥相继无疾而终。乡民只讲鬼神作祟,此地遂成野村。
小虎倒未信甚狐鬼之言,辗转捱至三更夜半。管甚道上魑魅见笑,魍魉逢迎,只管行往前路去。抵得白门池,正云过月时。野衢阡陌之间黄纸白钱撒得一天一地。一白发红婆跪于绿冢青坟前独唱道情。
猫仔闻声一愣,上前相询。女婆霜发覆面,听唤转头却笑。双目洞然之地黢黑如墨,铮铮剐下血来。小虎骇得一退,又见槐柳之下孤灯自悬,一绽即灭。小虎未明所以,掠去探看,怎料足下骤软一空。未及转圜处,人已从洞口栽将下去。
槐柳之下尘泥扰动几番,一瞬又复如初。女婆躬身提腰,轻巧拾起竹篾子——里头白烛丧纸堆就半箩——哒哒哒径自行去。
猫仔睁眼之时,一姑娘霜发淄衣,慢条斯理舀半勺儿粥递过来。目底血泽未拭,长舍伶仃半卷,额角一尾儿蛆虫仍自露尾于外。小虎一觑之下已骇至极楚,惨嚎两声蹿将起来,慌不择路向外奔。
窄廊之上迎面行来一青年,手里拎一屉中华街上莲蓉包儿,见状忡怔:“小虎?”
猫仔毛兮兮缠上二当家:“大,大哥,有鬼啊!”
忒似一尾悍兽叫人所惊,炸得竖毛绽爪,仓惶拐在山坳,潦草撞入他怀中。它本为百麟之长,手段通天,如今却龙坠浅滩,又矜于身份,非得强做峻悍来讲杀伐,偏还掩不住底里轻颤。
一时二当家忒想探手去揉他额发。
彼此久别未见,将将死生离分,甫一照面,小虎已热情似火,二当家倒也受用得紧,只抬手把他揽得更近:“好好好,小虎,大哥在,不怕,”小龙低眉垂眼来哄,与猫仔顺毛抚鬓:“小虎不怕,不是鬼,是伊贺家的小姐。”
伊贺爱从房中歪斜跌出来,笑得前仰后倒。纤纤玉指之上拎了个人皮面具,只不住与小虎来扮鬼脸:“从前听黑龙说你如何如何豪杰,吹得天上有人间无,想不到也是个小病猫。”
好歹从二当家怀中扒拉下来,小虎仍拽紧他哥未撒手,又委屈巴巴去瞪伊贺爱:“你初来香港,是不晓得白门池一票子市井传说。”
他杏眼儿禁不住睁老大,波光粼粼顾望过来,到底无辜至极。伊贺爱见状半时语塞,似为甚所蛊,三两步踉跄上前。咫尺之间共他相觑半晌:“你眼睛生得真好看——”
猫仔以为姑娘犯痴,只扭头去看二当家,怎料叫姑娘捧住脸颊往她那处一转:“哎呀你别看别人,你看着我呀,”伊贺爱撇嘴:“有没有人和你说过,你眼睛里有火,刺啦刺啦往下掉星星啊?灿烂得我整个人都热起来了。”
哈?
猫仔愣神。二当家于后拧眉,探手搂腰把小虎一揽入怀,携他转头要走:“小虎你别理她,这姑娘脑子不好。”
哦。猫仔依顺他哥行过几步,蓦地从阶上狂奔上来一人:“小虎!”
猫仔闻声一顿。金发青年顷刻已掠在跟前。到底黑龙来得太促,脚底收势不住,咣当半下将小虎扑倒在地。索性三当家眼疾手快,横臂去垫猫仔后脑勺儿,才没叫小虎砸出包来。
黑龙笑开:“小虎你病好了?东方无敌没难为你?快让本少爷看看你伤着没有?”
倒也不顾伊贺爱一旁煞得目瞪口呆,只一手两手来扒拉小虎衣襟。猫仔伏低于地,黑龙跨坐其上,正自扯裤撩衫,到底十分地有碍观瞻。二当家额角一青,抬手拎起黑龙往边上甩,又俯身去抱小虎:“小虎,磕着没有?”
姑娘立一边喃喃扶额:“你们三皇的感情还真好。”
直至往正堂见得王伏虎等人,猫仔才晓得龙虎门之祸不过自导自演。王伏虎低叹:“纵然诓骗圣上罪大弥天,但为父总不能看着你真入赘白莲教,去娶那什么白莲公主。”
王伏虎提及此事,猫仔一愣。怔罢挠头:“爹,其实东方无敌不是想让我嫁与白莲公主,”小虎未解个中关节,是以将话千里一曲抛将出来,也无遮无掩:“他是想让我嫁与他。”
此话甫出,煞得满座英杰衣冠如雪。双皇额角甫青,正欲拍案发作,耐不住猫仔又眨巴眨巴杏眼儿,无辜兮兮讲:“爹,他这么说,定然是想胁迫我龙虎门为他卖命,我绝不会叫他如愿!”
一桌子龙虎门众皆哑然瞪他。伊贺爱一下脆生生笑开:“黑龙老在我跟前夸你聪明机智,噗,果然天赋值全点武学上去了。他一白莲教圣主,底下高手多如牛毛,干嘛还要胁迫你们这群人替他卖命。他这么讲,是因为他喜——”
“伊贺姑娘!”小鹰反应奇快,潦草拦下伊贺爱话头,往小虎那头一望:“小虎你先喝碗汤。”
二当家把手边一碗莲藕排骨汤凉过几勺,推在小虎跟前。猫仔又愣:“怎么,我说的不对么?”
青天韦陀等人仓惶嗯嗯点头:“对的对的。”
良久媚娘轻叹:“要讲还多怪我,从小村子里姑娘便没几个,俱是些耄耋老宿,好歹养了个儿子,居然傻成这样,钝得十足没开窍。”
伊贺爱又笑:“傻虽傻了些,不过倒真有趣可爱。尤其那双眼睛,要不是我先遇见黑龙,我恐怕也要喜欢上他啦,诶——”姑娘扭身一拽猫仔衣襟,惹他不得不顾望过来。伊贺爱见状拍手:“对嘛,人家讲话的时候,你要看着我——”
话未毕时,二当家横掌过来将猫仔一隔,叫他转过头来:“小虎,你喝汤,别理她。”
“你还真别喜欢上他,”王风雷摇头:“小虎这家伙万人迷体质,祸害的姑娘深深浅浅成打算。他还特别傻。你问他,与小灵相处那么久。现在人都飘到美国去,不知所踪。他到底亲过小灵没有?”
半截子话砸在桌上,磬得众人相觑良久,到底掩不住八卦之心,刷刷来扫猫仔。小虎正襟危坐饮汤弄水,还自提筷去捞锅中藕片儿,一下抬头怔忡,迷蒙眨眼:“怎么了?藕还没熟么?”
小佩歪头:“小虎,你亲过小灵姐姐么?”
猫仔比她无辜:“亲?”
二当家从旁实在看不下去,一抬手,舀半大碗儿藕片搁小虎跟前:“小虎乖,吃东西。”
石铁见状喷笑:“好啦好啦,人家有大哥护着哪。”
黑龙撇嘴:“这有什么难解释的,”言语当间甫地已蹿在小虎身畔,一拍挚友肩膀:“小虎。”
猫仔从善如流一抬头:“嗯,黑龙,你有——”
言未尽时,吻已缠绵熨帖在额角。金发青年招绝人傲,可唇齿轻软之处,人仰承俯就地逢迎攀附上去,简直要以此映散挚友半世万壑千沟,素心迭雪来了。
?!!!!
二当家觑见此节,话亦无多,只一式降龙之势轰然拂出。黑龙亲过即分,一敛三两丈,将将叫凌厉掌风剐在袍角,灼下半截子衣袂来。三当家挑眉:“下手真黑。”
二当家未置可否,探手一揽小虎,扯袖儿去替他揩拭额角。众人到底没料到此节,一时呆愣当场。彼此噤声良久,倒是猫仔把话头拎巴拎巴挑出来:“有啊,”小虎眨眼:“小灵也亲过我。”
“小灵还说,只有她能亲我,因为她喜欢我。”
伊贺爱一听就笑,看戏尚不嫌事大:“那如果我也说我喜欢你,你让不让我亲?”
猫仔一时愣住,踟蹰半晌去望媚娘:“娘——”
媚娘简直内伤:“小虎,娘同你讲哦,”月圣母一面斟词酌句,还非得牵累无辜,转头去瞪王伏虎。月圣使摊手无奈,埋头喝汤,余得媚娘半晌轻叹:“你喜欢一个人,你就让她亲。但凡遇见不喜欢的,”媚娘一剐石黑龙:“只管用裂头踢对付他便是。”
小虎似懂非懂,嗯嗯点头,又讲。好歹把正经事提将起来:“我当日拜托金将军往门中送信,怎么那时候你们已晓得他会来了?”
小鹰轻笑:“实则在你苏醒那日,我们已得月仙儿传信。说东方无敌果然守诺,将你救返生天。并且还讲,若要讨得你归家,非得叫我龙虎门遭劫,真真假假姑且不论,只提白莲圣上极——”小鹰一咳:“极看重你。若龙虎门遇灾,他见你心急如焚,定然放你回港。”
伊贺爱一抬手:“所以黑龙就找上本小姐了。装死卖傻,瞒天过海,非我伊贺忍者出手不可。至于四小将的尸首,”姑娘向陈星几人那头一挑下巴:“也是姑娘找习得龟息之法的鬼武假扮的。就连白门池此地,亦是我伊贺在港九的密藏之处。”
话毕扭头:“本小姐可是你的大恩人,你还不快谢我?”
猫仔百八正经一拱手:“谢谢伊贺小姐大恩,我王小虎——”
伊贺爱倒也不过随口一提,真没要大当家郑重其事地来谢她,一下恼得跺脚 ,闪身避过小虎为揖大礼,气哼哼往黑龙边上坐定:“你兄弟居然是个傻的,连玩笑话都听不懂。”
黑龙慢条斯理讲:“小虎待人向来至真至诚,极少与人玩笑的。”
伊贺爱呛得一噎:“是啦。你就护着他好了,哼。”
将晚兵荒马乱一遭饭毕。小鹰只讲依伊贺之密,白莲圣上要探得就里尚需时日,叫猫仔好生养息,明早再做计较。他所言不差。龙虎门英杰潦草拾掇罢,返屋将歇。小虎才濯洗未久,惦念同身蛊之事,反侧辗转未得安眠,又闻一人轻来叩门:“小虎。”
猫仔忙不迭趿鞋去开门:“大哥?这么晚了还不睡?”
小虎一蹦两蹿掠回榻上,巴巴来望二当家:“大哥,是不是有什么事?”
小龙不响,只往床沿一坐,探手来替猫仔掖背角,良久轻叹:“小虎,你在白莲教有没有受委屈?”
猫仔笑开:“没有。对啦大哥,”小虎蓦地省起甚事,撑起身来:“怎么没看见玉儿姐姐,她没和你在一起么?当日罗刹道场之中我见她——”
大抵此事十分地不兴论,猫仔一提,已叫二当家抬手摁下去:“玉儿她走了,自有去处,小虎你不必操心,”小龙抿唇,斟词酌句半晌才讲:“小虎,闯罗刹道场是大哥考虑不周,让你,你与黑龙误入凶险之地——”
彼时梦魂之中,猫仔于他怀中殁息而去。如此痛感撕心裂肺,一瞬又抵返在二当家眉间。小龙一抖,禁不住探手去抱猫仔:“是大哥不好,”他一字一句地讲,指尖一下一下摩挲上小虎嶙峋背脊:“是大哥的错。小虎,小虎乖,大哥绝不能失去你。”
二当家一时伤怀至此,猫仔不明就里,却也要来劝:“大哥,你我是亲兄弟嘛,说什么错不错的。你往龙潭虎穴去,我当然跟你一起走啊。”
小龙闻言却笑:“不错,你我是亲兄弟。”
索性室中灯昏火冷,未交小虎觉察他面上怫然容色。可再怎么遮掩,仍捺不下浑身凌厉之气一瞬磅礴而起。倒是猫仔九阳护体,共小龙九阴九窍互为春秋天地,相融水乳,端得合衬至极。左右叫他哥暖得昏沉欲眠,遂将额角毛兮兮蹭在二当家肩头,眉睫轻颤阖眼。
小龙见此未曾收势,仍以九阴之力哄猫仔入眠。蓦地大当家又省得一事,趴他怀里眯眼儿软声讲:“大哥,小鹰他们饭桌上笑我,是因为我不会和小灵亲嘴吗?”
“额……”饶是惯见男欢女爱一如二当家,也极难来共猫仔言说就里,无奈一叹:“小虎不用理会他们。”
奈何猫仔不依:“可我与小灵的确没亲过嘴。她都是亲我脖子和额头的,”小虎挨挨蹭蹭又讲:“那大哥与别人亲过嘴么?”
从前在港九横行挑事之时,共他前大哥往烟火巷中出入,倒真逢场作戏地换过三两妹子。可此节哪敢与小虎来提。王小龙只含混一点头:“亲过。”
猫仔一听来劲:“那大哥教我。”
桌畔烛花忽曝,一下绽落满室婆娑,映在猫仔明眸杏眼之中,当真色极皎然。二当家垂眉轻笑:“好啊,大哥教你,小虎来亲我。”
他哥一指唇边。猫仔正襟危坐,整衫敛衣——尽管只半寸儿四角裤套白T——笨笨拙拙撞过去。小牙磕二当家嘴边,差不离将他啃出血来。小龙又笑:“不对。”
猫仔一愣要退。二当家却揽腰搭肩将他搂得更近。五指嵌在小虎额发之中,把他捧在跟前。舌尖叩开大当家温软唇齿,一寸一寸浅探进去。好甜。
小虎,大哥疼你啊。
萤烛之火,一瞬已曳开小龙浊念鼎沸。他抬手摁死小虎双腕,蓦地将猫仔一压入榻,迫不及待加深此番缠绵。
猫仔言语不得,只无辜瞪他。半晌才省得去砥砺。奈何舌尖相与一触,已叫小龙潦草噬住。唇齿摩挲之中,魂脉交杂之间,双皇喘息愈浓渐重。长吻之地漏下银丝半许。猫仔杏眸微眯,潋滟水光半倾。眼角眉梢惶然将桃花倒插遍。
二当家一望之下却觉腹底邪火轰然炸响。一撇浊念打从脑髓鞭至尾椎,磬得腿根要紧之物已堂皇挺立起来。猫仔叫甚炙灼如铁硌得骨痛,忍半天绵软言语:“大,大哥,等,等一下。”
二当家向来驳折他不得,遂依言蹿身而起,往榻边一站。猫仔坦荡拭开唇角残涎,悉索探手去摸褥底:“大哥,刚才有个东西抵得我生疼,不知道是不是睡觉前把辟邪剑带上来了。”
二当家闻言一咳。索性三更夜半觑不见面青脸红,只自顾自讲:“咳,总之亲嘴就是这——”
大当家杏眼儿轻瞬一转,向他这处顾望过来,当真十成十地真挚恳切:“谢谢大哥,我知道怎么与人亲嘴了。”
二当家只觉裤腿又紧一圈:“小虎,天晚了你早点睡,大哥也回去睡了。”
虽则腹底差不离得一柱擎天,估摸得哄至后半夜才可好眠。
话毕夺门而去,徒余猫仔懒坐榻上,摸索半晌全无所获,只委屈挠头:“嗯?辟邪剑不在床上?”